年关将近,白石洲的人越来越少。
傍晚时分,夜色渐渐笼罩了白石洲,2500多栋楼紧密交错,久久沉默,像一片黑色森林。路灯照亮的沙河路车流稀少,人们从白石洲地铁站出来,低头不语,脚步匆忙,分散流入一个个漆黑的街巷。黑暗中夹杂着零星灯光,还有一些“钉子户”房东没交楼。白石洲最热闹的天河路上霓虹闪烁,东边的店铺已基本关完,西边还保持着生活气。
白石洲,这个深圳最大的城中村,曾是15万“深漂”的容身之所。自2019年9月起,白石洲在加速拆迁改造。一栋栋“握手楼”被清空,围起的铁板不是贴上“楼已清空非请勿入”黄色警告,就是开发商“齐心协力推旧改”的大幅宣传海报。租户和店家把旧物和回忆打包,拖带行李黯然离开。
根据沙河街道办统计数据,截至2019年12月上旬,这片0.6平方公里的城中村中,已有超过5万人从这里搬走。仍有约三成的人留在这里讨生活。节前,南方+记者走进白石洲,记录下搬迁中的白石洲和最后留守者的故事。
“捡垃圾”的人
新来白石洲的人,都会去旧物一条街,买些电器和家具,把狭小的出租房装点出家的样子。离开时,则会把用旧的家什售还给旧物店。
人们来了又去,把生活的痕迹留在这里。
老邱是旧货一条街上最大的二手店老板,他在白石洲收了12年旧货,如今有3间屋子做店面,铺子堆放着百余套床、十几台冰箱和洗衣机,阁楼上还码放着几十台空调。
“收旧货就是捡破烂,别人不要的东西我们收回来。”老邱以前总是忙得停不下来,当下,他更多时间会在店里,瘫坐在收回的电脑转椅上等待,或是拿牙刷擦拭闲置已久的家具,以期卖出好的价格。
这天,他卖了两套床、三个洗衣机、一组衣柜、一套沙发。“原来上千的实木沙发,600元卖给了熟人。”
河南人超哥也是旧货街联盟的成员,但他主要做厨电和空调的维修。每当深夜,整座城市进入睡眠时,他会来到各大饭店,负责维修并加装电器。
超哥喜欢收藏各种各样与电相关的旧物——店铺门口挂了双面时钟和拨盘电话,他会从墙上摘下古旧的胶卷机,也能从角落里搬出大功率的野外灯。当然,在他的货架上,也摆满了损坏的二手电器,电线和元件交错纠结,热水器、空调、洗衣机堆在一起。
在别人眼中,超哥的生意小有规模,是个成功人士。
“啧啧啧,算不上,最成功的就是3个孩子和老婆一直跟着我,一个人赚钱5张嘴吃饭,即便每个月要开支上万,我也没有让他们回老家。”和老邱一样,超哥和家人“还要待在这里,等孩子读完初中,再考虑下一步打算”。
打着“别人的招牌”做生意
随着白石洲收楼加速,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白石洲。
生意难做,尽早盘算,一些店铺在收楼前便主动离开,这些腾出来的房子成了不愿撤离商户的救命稻草。而大量普通租客只能找房子搬家。
于是,巷子中公示板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租信息,单间的价格不降反升。想继续开店的人更是一铺难求,没了转让费,只需要付租金,不少店铺在别人的招牌下勉力经营——
“深夜豆浆”里卖着东北水饺,“湛江猪肚鸡”里摆着一排排堆满货架的快递,“万国鞋业”下是卖瓜子花生的炒货店。
所有人都明白,拖到今年6月总会被清离,只能“干一点算一天”。
在白石洲做了26年剃头匠的肖叔,把发剪带到了裁缝铺,他歪歪扭扭写了个“理发”的纸板,往店面上一贴,裁缝铺的招牌没遮全,新店就开张了。
他原来的店铺有30平方米,可以做饭住人。新的藏在巷子里,店面不到5平方米,角落里摆着一个简易的盥洗池,理发的座椅有一半摆到了街上,“最初就是在白石洲的一棵树下理发,没想到最后又回到了街上”。
正值午饭时间,老张家成都面馆里食客寥寥。面馆老板夫妇来白石洲半年多,刚来时交了30万元转让费,盘下一间店铺。一个月后却接到通知,白石洲要拆迁旧改,2019年年底,店铺还是被收了回去。
转让费打了水漂,生意还得继续。街上可剩挑选的店铺不多,他们寻到了一家火锅店,一个月租金2万元,不用交转让费,押一付一。
火锅店很大,夫妻俩把家安在了二层,一层有一半空间叠放火锅店的桌椅,上面已经积累了一层灰尘。真正用来经营的面积不到四分之一,安置了8张桌子,大部分时间坐不满。
“成都面馆,元月1日正式开店。”面馆打出的横幅引起了路人的兴趣。“别人都在走,你们怎么还新开张了,不怕赔钱吗?”“我怕什么,春节前街上店铺还会少一半,会有更多人到我这里吃饭。”老张说给顾客,更像是给自己打气。
过完年再回白石洲
“干一天算一天”“真的没办法了”“混口饭吃”……这是白石洲的留守者们最常讲的三句话。年关将至,白石洲仍有约三成的人坚守,他们凭借着一身力气,一辆板车或是几平方米大的店铺,在这里寻找着生活的方向。
铺油,打蛋,翻米,下菜……刘大哥手法娴熟,从下午5点开始他一直站在炒饭摊前,1分40秒一碗炒饭,他一直忙到凌晨1点,炒了近300碗饭。客流量渐少,他开始吃晚饭,距离吃中饭已过去13个小时。
2015年,潘飞飞和丈夫刘哥从东莞到白石洲开了炒饭摊,在江南百货附近专做夜宵档。生意好,一晚上也要炒近400碗。
2018年底,白石洲整治夜宵一条街,夫妻俩就把摊位搬进了店里,交了20多万元的转让费,每月水电还要8000多元。夫妻俩压力倍增,他们把营业时间延长了一倍,上午9点开店,一直忙碌到凌晨3点,还接起了外卖订单。
潘飞飞回忆,2019年异常忙碌,只休息了两天,第一次是去深圳北站接孩子,第二次是租的房子被收回,需要搬到托中介找的新住处。
对于白石洲拆迁,夫妻俩有些惋惜和不舍,“来白石洲是我们人生的一个转机,家里的房和车都是在这里挣到的。”
对于未来,潘飞飞还没有太多规划,“先回家过年,以后做一天算一天,直到没法继续在白石洲待着。”
“你看挡板的蓝色青春活泼,是日本胶卷柯尼卡的颜色,贴纸的黄色成熟稳重,是美国柯达的颜色。”来自汉中的保安大哥刚来到白石洲2个月。
他指着“楼已清空非请勿入”黄色警告和“齐心协力推旧改”的大幅宣传海报说,自己曾在老家开冲印店和影楼,“那时候摄影真的挣钱,一麻袋一麻袋地冲胶卷。柯达的质量没问题,可惜跟不上时代,就被数码淘汰了。”生意惨淡,关掉影楼后,2015年他到深圳发展,辗转多个行业,最后成了开发商的保安。在狭窄的街巷里转圈,他在规定的点位打卡,更换已经破旧的“黄色警告”。
他想记录下这座城中村的变迁,但手里已经没有了相机。
夜色渐深,一条黑白相间毛色的狗蜷缩在角落,舔舐着前腿的伤口。一个遛狗者讲述了这条狗的故事——几天前,一家烧烤店铺关门,便把它遗弃在街上,这只狗在街上乱跑,过深南大道时被车撞瘸了腿。
“这是条母狗,我怕它晚上没地住,想让它到我家,它却不进门,给它吃的也不怎么吃。太忠诚了,不认生人……”遛狗者叹息着,摸了摸自家的土狗。
街上店铺还放着“恭喜发财”的促销音乐。在白石洲,每一个寄居者、每一家店铺,甚至街上的小动物都有各自隐秘的故事,但所有这些又都会随着旧改推进变成云烟。
南方日报记者 刘珩 吴明 实习生 易欣然
策划:徐勉